上週,我談到馬奈《草地上的午餐》主題概念,承襲文藝復興時代喬吉奧尼(Giorgione)《暴風雨》和提香(Titia)的《田園音樂會》的歷史傳承。至於這幅畫的人物坐姿,則援用文藝復興大師拉斐爾(Raphael, 1483-1520)設計的版畫《帕里斯的評判》[1],畫面右下方三人席地而坐的構圖。

拉斐爾向來是法國學院藝術最尊崇的大師,所有接受官方藝術體系教育的學生和工作者,必會學習和臨摹他的作品。在這類涵蓋大場景的作品裡,拉斐爾常埋伏一個印記:他會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無足輕重的角色上,安插自己的肖像。他的表情常是一副抽離現場、事不關己的模樣;他的雙眼則是投射畫框以外的觀者,邀請我們入畫。在《帕里斯的評判》中,拉斐爾可能就藏身於右下方三人組中,右手托膝,回首看著觀者的年輕人。在《草地上的午餐》,這人物變成了向觀著拋出對話的裸體女人。
回到1863年的「落選者沙龍」。拿破崙三世(也就是路易・拿破崙)回應輿論的批判,為落選作品闢室開展。結果,開展第一天就湧入七千多人參觀,但鮮有正面的迴響。其中,《草地上的午餐》的確引起了注意。馬奈採用歷史畫規格的尺寸,取材文藝復興時期大師們的名畫元素,包括:題材風格、表現手法和人物姿態等,讓它們在這一幅畫上輪迴轉世。
《草地上的午餐》幾乎招來一面倒的負評,大抵是不倫不類、有礙風俗之類的道德批判。畫中的人物、服裝和場景,都設定在馬奈所處的時代。兩位西裝革履的男士席地而坐,右邊戴貝雷帽的那位,滔滔不絕的發表議論,但他的男性友人似乎分了神看往別處;後面的女人,彎著腰屈膝洗滌;前面一絲不掛的女伴,可能因為戲水弄溼了全身,索性把衣服脫了,晾在草地上的衣服上還有一籃傾倒的水果。引起非議的是,畫中的裸女可不是寄身遠古、衣不蔽體的女神,也不是神話故事的精靈,而是活生生的現代女性!這種被當道認定為褻瀆藝術、譁眾取寵的畫,怎能登上「巴黎沙龍」的藝術殿堂?
再者,就畫功而言,馬奈的人物缺乏古典風格的量體感,尊貴氣質不足,描繪上色的筆觸又不夠精細,感覺畫似乎沒有完成;後方池塘中的女性,沒有依距離的遠近,以透視法縮小人體比例,呈現合理的景深,以致她像是飄在三人上方似的。當代評論者以為,馬奈明明有足夠的能力去處理這些「基本的問題」,但可能因為過於刻意營造驚世駭俗的主題,以致顧此失彼,破綻處處。
雖然支持馬奈最力的作家左拉(Émile Zola, 1840-1902)撰文聲援,認為把寫實的裸體人物畫在自然風景裡,是所有畫家不敢為的夢想;又說馬奈並非刻意取巧,挑起情欲,這幅畫本身是極佳的風景畫云云。對於後者,我倒認為是新生代作家出於對於馬奈的仰慕,所表達的溢美之詞。馬奈把回頭凝視的拉斐爾換成了大腿沾上泥漬的裸女,說不是刻意的安排,是稍嫌牽強的。不過,這幅畫站在前線挑戰古典美學價值觀,以及它所揭示的現代性,是毋庸置疑的。
很多議者認為馬奈是個信念游移不定的人,因為他太在意學院或官方的榮譽,不斷向巴黎沙龍叩門,太在乎世俗定義的成功。設身處地的想,他出身於優渥的中上階級,往來無白丁,身邊多是文學家、藝術家、新聞界等飽讀詩書之士,對古今藝術知之甚深,他們往來的圈子,必和學院體系有密不可分的關係。如同二十世紀初,中國文學要從文言文走向白話文的轉折點,新一代文人望著堅若磐石的古典詩詞,探往還看不清楚脈絡的現代詩時,必會經歷渾沌躊躇、忐忑不安的掙扎階段。即便過了近一世紀的今天,翻開大學中文系的修習科目,會發現八、九成以上仍是古典史籍的訓練,如:聲韻學、訓詁學、經學(詩經、禮記、周易、左傳等)、史學(史記、漢書等)、學術思想(墨子、老莊等)和古典文學(唐詩宋詞、楚辭、紅樓夢等),而這課程設計的背後,更可能參雜了所謂的國族認同與地域史觀的政治問題。由此可知文學藝術先行者欲突破傳統經典時所面臨的孤獨與挑戰。
儘管如此,馬奈創作的方向,仍按自己的堅持,選擇了一條別於傳統典範的道路。他的下一幅畫《奧林匹亞》在法國畫壇引起更大的風暴。我們下週再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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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《帕里斯的評判》由拉斐爾創作,然後委託馬爾肯托尼歐(Marcantonio Raimondi, 1480-1552)製成金屬刻版,以便拓印複製。馬爾肯托尼歐是當代極知名的的版畫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