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《華爾邦松的浴者》完成半個多世紀以後,年逾八十二歲的安格爾自認「仍有三十幾歲的旺盛精力」[1],創作了一幅雄心勃勃,集合東方浴女百態於一室的《土耳其浴女》。

那位背對著我們的浴者幾乎紋風不動地移植到了這幅畫,但她定於一尊的姿態,從等待洗浴變為彈琴的女人。
原先,《土耳其浴女》畫在方形畫布上,後來剪裁為具有文藝復興風格的圓形畫。圓形畫有聚焦繪畫主角的視覺效果,客體環境的描繪淪為烘托陪襯的地位。《土耳其浴女》給了觀者一種逼近鑰匙孔窺探浴女的遐想:我們的視線穿過鑰匙孔,翻越過她的背,看著滿室的裸體宮女。在她的演奏下,她們或隨之起舞,或自我陶醉,或陷入沈思,呈現恣意慵懶的放浪體態。安格爾的裸女,不避諱地散發胴體的誘惑(《華爾邦松的浴者》除外),導引後宮情色的綺想。
到了1880年代,竇加的聲譽日隆,作品的銷路穩定,讓他逐漸擺脫償債的壓力。竇加依然畫賽馬、芭蕾舞、洗燙女工,然而作品指涉的語言性思維和故事性成份益漸稀薄,多數是專注描繪人物與馬匹的肢體樣態。在這個階段,竇加還一頭栽進浴女系列的主題,而且絕大多數是背對觀者的裸女,這不禁讓我懷疑是否來自安格爾的啓發。
竇加留下來的浴女系列作品超過兩百幅,這尚不包括他去世以後,家人因擔心部分遺作過於「猥褻」而逕自銷毀或轉藏他處的畫作。竇加的浴女,多以尋常女子為本,以隱身的窺視角度,從浴者的背後或側面,描繪洗浴淨身的各種姿態。既是像透過鑰匙孔般的窺視,故只見她們在私密空間心無旁騖地洗浴,不會刻意展現惑人的媚態。

《浴盆》的女人,左手撐著浴盆底部,右手擦拭後頸部,有點像推鉛球的預備姿勢,只差蹲著而已。在《浴盆》一畫中,竇加運用大器的幾何造型家具用品,營造人和環境的緊密互動。圓形的浴盆,圈住我們的視覺於浴者;斜出的梳妝檯,拉出臨近現場空間的透視感;梳妝台上小銅壺與女人的頭部相對,而大水壺的形體則與女人的身形呼應。她柔韌的腳趾,散落的於枱上的赭紅色假髮和凸出枱面的梳子,讓隱密而凝結的空間裡,增添活潑鬆軟的生氣。

竇加另一幅同名主題的孿生作品,以冷色調展開。浴者的姿態轉為近乎芭蕾舞者180度的鞠躬姿勢;她以臀部為軸,頭部貼近膝蓋,伸直了手觸地,簡直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肢體動作。其實,竇加在畫芭蕾舞者的草圖時,多先呈現裸體的型態,務求精確的肌理解剖。因此,《浴盆》會出現類似芭蕾舞者的動作,也就不足為奇。她的腳趾粗壯有力,穩穩地立身於浴盆之中;精實的臀部、脊椎和手臂,富有張力地連成一氣,讓她的身軀有如雕像般的穩固。
這兩幅畫都使用粉彩,不需等待顏料乾了才能繼續上色,畫家可以很快表達心中的想法和感覺;即便需要修改,也可以隨時塗抹覆蓋上去。竇加為這幅《浴盆》畫上充滿動感的線條,塗上厚重的色彩,呈現接近油畫的莊嚴質感,但時光的痕跡卻似深深刻在女人身上和整間浴室,彷彿女人不知打從何時就這麼不管地老天荒地持續洗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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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Rose-Marie & Rainer Hagen, Les dessous des chefs-d’œuvre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