藝術美學:【馬奈 / 撲朔迷離的女神遊樂廳吧台(下)】

漂浮游蕩 留下永恆

這是馬奈生前最後一幅大型作品,卻是最撲朔迷離、耐人尋味的畫作之一。 儘管我們想出各種方式來合理化畫面的邏輯,但仍疑點重重。譬如:鏡中女侍的身影前傾地與顧客互動,相較於本人的默然呆立,顯然有所差距;再者,鏡子下緣銅色鏡框左右兩邊的顏色和水平位置不怎麼連接得起來;還有,吧台前方除了顧客站立的區域以外,應該也有環繞觀眾席的圍牆,但鏡子裡完全看不到!除非,這個吧台懸掛在半空中,或是馬奈又選擇不畫進去?然而,這些明顯的「破綻」,要出現在成熟藝術家畫筆下的可能性,微乎其微。我認為,答案可能要回到馬奈創作此畫的時空之中。

馬奈經歷第二帝國的統治,遭受過普法戰爭的屈辱,目睹巴黎公社事件對同胞的無情摧殘後,他終於欣見法國回歸到他嚮往的共和體制。巴黎不僅重生,而且變成為波特萊爾筆下

「由無數樓梯、拱廊構築的巴別塔[1],成了一座無止無盡的宮殿⋯⋯稀世的寶石,撲打著魔幻的水波,無邊無際閃耀明鏡,閃爍著映折的萬象!」[2]

馬奈以畫出自身所處時代自許。過去二十多年來的堅持,他一直走在自己設定的道路上,而今他終於能在期盼的共和政體下,畫出花都巴黎。只是,他回顧自己的藝術地位恐怕還無法與安格爾、德拉克洛瓦相提並論,他還想更上層樓;以他四十九歲的年紀和心智狀態,應大有可為。然而,梅毒和風溼無情地侵蝕他的軀體,他的生命恐怕只剩下一幅畫的時間。

在這樣的背景之下,畫家奮力一搏的〈女神遊樂廳的吧台〉要傳達什麼弦外之音呢?我的揣測是,這個才華洋溢、機智風流、自命不凡又渴望肯定的靈魂,明白自己將隨著殘破的軀體逝去,於是一切的聲色犬馬,繁華煙雲,都變得虛幻疏離。在眼神茫然的女孩面前,蓄著髭鬚的顧客是馬奈?或根本是觀者/我們?誰的存在是真實?或者我們的存在都將化為幻影?

畫裡別著胸花、套著金手環、雙耳穿戴珍珠耳環的女孩,日復一日地在遊樂廳看著幕起幕落的歌舞煙花,迎接如潮水般湧進的賓客;執畫筆的馬奈和女孩一樣,已無法融入燈火輝煌的聲色境域,隨時都可能墜入茫然的虛空。有一天,他們懸浮的思緒,好比昇起的煙霧、擺盪的鞦韆、閃爍的水晶燈影、甚至是漂浮的吧台,逐漸和現實世界遠離。

最終,馬奈走了,〈女神遊樂廳的吧台〉莊嚴地留了下來,它似乎告訴我們,畫家一生戮力創造的幻影畫面,如同文學家耕耘的虛構小說,為我們保留最珍貴而真實的存在。

馬奈一生追求世俗的肯定,但骨子裡的叛逆又蠢蠢欲動,頻頻在畫布上與當道對抗,展現與眾不同的姿態。馬奈在有生之年,不甘僅棲身於非主流畫家畫家的領銜人物,期待笑傲於學院廳堂,無奈中年重病纏身,才領悟人生不過一場虛幻。然而,他留下的藝術遺產遠超乎他的想像,更勝於同輩藝術家。馬奈對現代藝術的銜接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,為印象派革命埋下燎原的火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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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繁星巨浪》張志龍著,布克文化,九月十五日出版。

[1] 巴別塔(Babel),或稱通天塔,比喻與天相連的高樓。

[2]  郭宏安(譯)(2012)《惡之華・巴黎的夢》〈頁284-287)。新雨。(Charles Baudelaire, 1857, Les Flerus du mal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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