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說,愛上一座城,是因爲城中住著某個喜歡的人。其實不然,愛上一座城,也許是爲城裏的一道生動風景,爲一段青梅往事,爲一座熟悉老宅。或許,僅僅爲的只是這座城[1]。
林徽因在《平郊建築雜錄》中提到了一種「建築意」,她說,對於(建築的)美的感受,除了詩意、畫意外,還有一種建築意的愉快。
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,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裡,無形中都在訴說,乃至於歌唱,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;由溫雅的兒女佳話,到流血成渠的殺戮。他們所給的「意」的確是「詩」與「畫」的。
建築師欣賞古建築的美,潛意識裡感慨檐瓦間的興衰,憑弔逝去的風華,就是「建築意」。
張曉風,喜歡舊貨店裡的故事。
「那茶壺泡過多少次茶才積上如此古黯的茶垢?那人喝什麼茶?烏龍?還是香片?……酌過多少歡樂?那塵封的酒杯。……有人吊賈誼,有人吊屈原,有人吊大江赤壁中被浪花淘盡的千古英雄,但每到舊貨店去,我想的是那些無名的人物,在許多細細瑣瑣的物件中,日復一日被銷磨的小民。」
她也愛五金行裡充滿的未知,如墨子悲絲:
只因為原來食於一棵桑樹,養於一雙女手,結繭於一個屋簷下的白絲頃刻間便「染於黃則黃」、「染於蒼則蒼」,它們將被織成什麼?織成什麼?它們將去到什麼地方?它們將怎樣被對待?它們充滿了一切好的和壞的可能性[2]。
對流逝的時光、思念的故人、歷史文物、考古遺存的感懷,常常讓我們遁入一個奇幻的「異質空間」[3],在其中我們抒發情感、恣意想像、借位思考、創造戀情、享受浪漫,暫時忘卻煩惱。這些奇特而與日常生活並存的空間,可能是電影院、音樂廳、卡拉OK,也可能是工廠、醫院、教堂以及考古遺址、博物館、美術館。我們在這些空間裡(或與這些空間互動時),脫離了「我」的生活軌跡而進入了「他者」的空間,從而獲得感傷、喜悅、滿足等等能豐富心靈、點綴生活的元素。

林徽因、張曉風、傅柯與作者志龍兄的交集,就在他的自序裡:
「在準備《繁星巨浪》的過程中,除了相關的史料、傳記及評論文獻的蒐集之外,我也研讀相關文學作品和政經社會文獻,目的是為了重建當代的時空景象、思想潮流與社會氛圍。此外,從《擁抱絲路》所獲得的經驗,我深知現場考察的重要性。……我儘可能親歷藝術家的成長地,影響現代藝術事件的現場以及收藏作品的場館。……如此才能與讀者接近有溫度的歷史現場,呼吸時代的氣息,坦然航行於藝術的長河,融入述評析所見所聞的時代故事。這是我下筆的方法和態度。」
我稱之為「情懷」
閱讀《繁星巨浪》,你常常會看到以「我想」「我猜測」「我認為」「依我個人的判斷」等引導的主觀敘述或評論,例如論及「魯本斯派」與「普桑派」的路線之爭,他說:「依我個人的判斷,這個趨勢的形成,一方面或許和普桑的法國血統有關,另一方面,看在法國人的眼裡,……」或者,在對〈嘉舍醫生的肖像〉評述中,「文生突破肖像畫窠臼的方法是什麼?我想,聖雷米期間發展出來的新型態風景畫給予他水到渠成的靈感。」這些在傳統美術導覽著作中看不到的第一人稱筆觸,並不是作者用來堆砌文字錦上添花的模糊修辭,反而是他親歷「藝術家的成長地,影響現代藝術事件的現場以及收藏作品的場館」等異質空間後所作出的的誠懇敘述。他可能因此飽受折磨,渴望穿越那個異質時空,幻化成畫家的弟子、朋友、甚至畫家本人,才能真正描繪出他所要描述的那個人。

例如普桑。普桑是新古典主義祭酒,愛作神祕的牧歌與歷史風景畫,其中〈山水間的奧菲斯與尤麗黛〉是經典之一,推敲畫中的符號與線索成為許多文章的主題。由於是歷史畫,作者必須重述希臘神話中奧菲斯與尤麗黛的坎坷愛情,本不足為奇,但接下來的情節卻很戲劇性。普桑有多幅以羅馬近郊台伯河畔為背景的風景畫,其中的羅馬城地標天使堡明顯可辨。此畫中,天使堡滾起了兩柱濃煙(可另參考普桑素描作品The Landscape with Burning Fortress),為什麼?又與撫琴把妹的奧菲斯和慘遭蛇吻的尤麗黛何干?
「經過來回的比對分析,我發現了個別的典故」,作者引出尼祿、豎琴、民兵塔、焚城等元素,作為獨家解析的線索(我的確沒找到類似的中英文參考資料)。即便如此,故事至此都還不出讀者的期待,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,他竟選用韋瓦第一曲〈世俗的平安總有苦煩惱〉,在最後串起了普桑、奧菲斯和尤麗黛間種種的關聯與糾纏,不作結論、不是結局,就只是填上歌詞,讓弦音百囀與女高音的娓娓傾訴,傳達來自普桑(或作者)的訊息:「真正的平安,在你的心」,瞬間將書頁化為舞台,神來之筆,令人動容[4]。
我因此聯想到另一部電影,《海上鋼琴師》(The Legend of 1900):一艘船、一位永不登岸的鋼琴手、一個毫無疑問的異質空間,和一種不變的情懷。

此外,在工業革命浪頭之上的19世紀歐洲,藝術創作在啟蒙后期開啟了浪漫主義的年代。法國經歷了大革命、拿破崙、共和國、七月革命等重大事件,社會極不平靜。作者以安格爾和德拉克洛瓦作為代表性畫家,嘗試實踐他的自我期許,「重建當代的時空景象、思想潮流與社會氛圍」。
安格爾是當代「東方主義」的實踐者,他的經典作品、現藏於羅浮宮的土耳其〈大宮女〉是我年輕時大為傾倒的畫作(多半是太過寫真之故),卻是薩伊德[5]眼中的西方對東方的貶抑與幻想集大成之作;幾乎同時期的德拉克洛瓦,雖然也有扭曲的東方情結,但在隨團前往北非,拜訪了柏柏原住民家庭之後,畫風丕變,〈阿爾及爾女人〉顛覆了「東方主義」當道的巴黎文化圈。「德拉克洛瓦以這幅穆斯林女人居家自在的場景,作為帝國主義對殖民地一貫偏見的嘲諷。」浪漫主義鐘聲已然響起,「鐘聲過後,法國的繪畫藝術將發生顛覆性的劇變風潮。」
書稿尚未完全咀嚼消化,稿約卻匆匆到期了。江南早已春暖,南大校園綠肥紅瘦,百年建築在春光掩映裡充滿了民國情懷。我說的情懷,是一種對當下心境的反射,是歷史感的,是美感的,也是珍惜回憶的。
走筆期間,《追憶似水年華》不時浮上心頭,普魯斯特深深沉浸在他對19世紀末奢華歲月的緬懷中不能自拔,對他而言,「唯一真實的快樂是失去的快樂,唯一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」,只有回憶才是真實。於是他以四千二百餘頁的篇幅,追憶那逝去的時光(In Search of The Lost Time)。讀《追憶》很痛苦,只有緩慢的進行式,似乎永無止境,但你若同意傅柯的理論,那「回憶」就是真實存在的異質空間,普魯斯特的無邊夢囈也是他不變的情懷。

《繁星巨浪》的文字精緻,落筆行雲流水,有如小說般的情節讀來快意而滿足。我非常敬佩志龍兄挑戰知識的勇氣和意志,要完成這樣一部四百年跨度的藝術評論(更是雋永的藝術故事),必須經歷的文獻蒐集、大量閱讀、調查研究乃至於制定大綱、研究方法、撰稿、修訂等極為煎熬的過程,完全不亞於一部博士論文的撰寫。而除了知識、美感及文采的呈現,我更感動於字裡行間那從《擁抱絲路》以來,一貫的人文情懷。
落筆是剎那,轉身即永恆,大師如是,此書亦如是。
楊 方
2016年4月於南京大學
註解:
[1] 白落梅,《你若安好便是晴天:林徽因傳》,北京:中國華僑出版社,2011。
[2] 出自張曉風散文〈情懷〉。
[3] 米榭‧傅柯(Michel Foucault)的「異質空間」是對線性歷史主義的一種反動,不同的空間可以同時而真實存在。異質空間具有普遍性,可以因不同歷史情境而有差異;在現實世界中彼此矛盾的空間,可以在同一場域微妙地同時存在。例如「船」是一個飄泊的空間,往來於陌生的港口間,既封閉又開放,就是最典型的異質空間。
[4] Antonio Vivaldi, Nulla in Mundo Pax Sincera, RV630請開啟音樂體驗
[5] 愛德華‧薩伊德(Edward Said)在在1978年出版《東方主義》,認為「西方」有意識的刻板化「東方」,以正當化各種殖民的作為與手段,於今亦然。